『第二十夜:此地再無人煙』
寫在前面:本故事背景來源自妖夜官方異聞第二十夜。
被愛到愛人的故事。這回是秋鯉跟經三郎的任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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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上)
那兩人是退魔的軍人。
時秀聽見拉門一端傳來主人一家的竊竊私語。他推開了門,將早餐送進門內,今日的早飯是烤青花魚、和海帶、豆芽與蒟蒻絲一起炒過的羊棲菜,宛如棉被整齊鬆軟的玉子燒、幾碟醃漬小菜、柴魚豆腐,他把放了滿滿青蛤的味增湯端上桌,裡頭加了少許磨細的柚子皮。
那兩個人可能會發現我們的秘密。
時秀邊跪著給所有人捏飯糰,隔著一層薄薄的熱氣偷聽著談話,包進梅乾。
必須要把__封起來才行。
然後撒上香鬆跟七味粉。
主人注意到了時秀:「客人睡著了沒有?如果還沒有,去給他們送早餐,要和我們一樣的。」
「任何經驗足夠的管事都可以捧著剛煮好的飯捏好一個飯糰。」
時秀來到客房給兩個軍人端早餐時,那兩人難掩興奮的神情盯著他的手看,他忍不住開口。
「好像變魔術呀,秋鯉,你說對不對?雖然睡前吃早餐好像不是很好。」
「真是給你們添麻煩,已經借住了,還讓人這樣招待。不過⋯⋯哇,好像住在旅館一樣。」
時秀稍微大著膽子抬頭看著那兩個人,兩人正用打開高級重箱的眼神在湯裡撈蛤蠣。
一人身材瘦長高大、眼形狹長,沒有半絲鬚髮,乍看之下有些可怕。
另外一人擁有一雙水光大眼、圓臉,眉眼間還稍微有點孩子氣。
就像是青色的蛇跟魚的組合一樣。時秀不知從哪閃過了這樣的想法,在心裡責備自己的失禮,他又低下頭說道:「這都只是家常菜⋯⋯」
「不用這麼客氣。」像蛇一樣的男子說,「我們很少被留下來。」
然而,僅管見到兩人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,時秀卻想起從進門開始,主人一家人就避不見面,這兩人不可能毫無察覺——他靜靜等到餐盤一空,收拾好後躬身退了出去,關上拉門。
天色正亮,時秀將雜務進行到一個段落,放下捲起的袖子,趁著主人一家忙碌時推開後門,從長滿雜草的小路走上山去。
他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做,決定去把今日發生的事告訴告訴自己唯一的友人。
時秀推開草叢,朝薄霧裡呼喊霧子。
不一會他就見到那雙清澈的眼睛。
霧子從低矮的草叢裡探頭和他相望。
時秀蹲下身去,盡量讓兩方的視線相交——那是因為霧子說過,她想要看著說話者的眼睛。
「霧子小姐啊,請聽我說⋯⋯」時秀低聲娓娓道來。
宅裡在前日清晨發生了怪事,屋外傳來「咚」的一聲物體掉落的聲音,曙光照亮了黑泥般的腳印。
那腳印朝著門裡去,仔細查看那是混合濕潤黑土、石礫沾染的腳踩過的足跡。
無論時秀如何拼命刷洗,也去不掉愈發鮮明的污痕,那污痕就在日光的照射下靜靜地閃爍。
家主對此不置一詞,甚至沒有去向滿腹懷疑的時秀解釋過任何事情;在短短的宛如滯悶不動的空氣方過一日,穿著深色軍服的人在深夜敲響了大門。
「深夜打擾深感抱歉⋯⋯!我們有些急事想要詢問!」
時秀在床鋪上驚醒,然而他是被主人搖醒的,家主面色凝肅地交代了請那兩人入住,若是他們要查看任何東西,就給他們看。自時秀開門去迎接那兩人開始,家裡沒有任何成員露面。
「主人先生沒有問任何東西嗎?」霧子張開花瓣般嬌嫩的嘴唇提問。
「老爺只讓我問了他們的名字,還有他們穿著如何而已呀。」時秀回答,又想起了什麼,「老爺說那兩人可能是退魔軍人、祓妖人。霧子小姐曉得什麼是祓妖人嗎?」
「祓妖人呀,是走在人間與狹縫邊緣的的人呀。他們受命於天皇,將危害人類的怪異當作『惡』一般從人間削去,再深深地拋回狹縫裡面去。」霧子說道:「時秀呀⋯⋯你快逃吧,他們是堅守規定、冷血無情的執法者哦⋯⋯他們很可能查出對主人先生不利的事,你會被波及的呀。」
「霧子小姐,我想要說的就是這件事——我⋯⋯在那兩人的早餐裡放入了讓人昏睡的藥物,他們在我面前將飯菜吃得一點不剩⋯⋯霧子啊,在我流落街頭無處可去,是老爺敞開門接納我⋯⋯」
「霧子曉得。」
「我啊⋯⋯前幾日重回了以前工作過的宅邸,他們已經變得貧困潦倒、病重落魄,在當時他們將我掃地出門時,可比現在的老爺享有更多的權力與財富,聽說是因為政治鬥爭才淪落如此,我作為過往的家僕不敢說任何話——但是,我不希望現在的老爺和他的家人經歷那樣的痛苦,他是個善心人⋯⋯霧子小姐——我做的事情⋯⋯只是想替老爺爭取一些時間⋯⋯」
「時秀呀,順從心意,不需要對任何人感到抱歉——」霧子柔軟的嗓音充滿強硬的力道,「霧子知道任何事情,霧子曉得你害怕再失去歸依之所,你⋯⋯還是個孩子呀,你有權利害怕⋯⋯如果心有愧疚的話,就去把窗戶打開,去將那兩個祓妖人喚起來,讓所有的一切攤在太陽下吧⋯⋯在那之前⋯⋯時秀⋯⋯」
「我知道,我知道,這就給霧子小姐送水。」時秀抬起前臂,將呈水的碗送到霧子的嘴邊,女人咕嚕嚕地喝水,仰起了皎潔的下巴。
時秀望著淌下的水珠出神。
然後他謹慎地收回碗,道別後將碗放入懷中走下山去。
「時秀——」
他回頭張望。霧子探出蒼白的臉,草叢中髮絲隨風一搖一擺。
「時秀呀,無論如何,要選擇讓自己幸福的道路呀⋯⋯」
不知為何,霧子的臉在日光的照耀下加倍地閃閃發光,彷彿要融化在太陽裡了。時秀這麼想的時候就見到霧子把臉縮回陰影裡頭。他走回宅院裡,正準備去探看客房的兩人,卻發現那兩人穿著深色軍服從眼前跑過,拉開門走進別的房間。
「啊!」他震驚地大叫一聲。怎麼可能呢?普通人怎麼能夠絲毫不受影響?時秀聽見隔壁間裡傳來翻動箱櫃的聲音。他跳起身來跑上走廊,想要呼喚主人或任何一人,然而,並沒有任何人給他回應。
時秀頓時明白,在這偌大的宅院內除了自己之外,所有人都已經離開;只剩下那兩個祓妖人的腳步聲穿梭在各個房內,窸窸窣窣、碰咚碰咚—--
他頹然坐倒在地板上,怔怔看著空曠的走廊,看著那道自己怎樣也刷不乾淨的腳印。
彷彿世上又只剩他一人。
不曉得過了多久,當時秀「噹——」地被鐘擺的聲音驚醒回神,天色已經暗了下去。
怎麼這麼快?四周陷入無聲的陰暗,熟悉的紙糊拉門與柱子都成為朦朧輪廓。
只有——只有那道怪異非常的足跡,在幾無光亮的走道上,宛如墨水反射般熠熠生輝。
咚咚咚、咚咚咚。
時秀一開始以為這是步伐走動聲。然而宅院內安靜地不可思議,連自己急促的呼吸都一清二楚,周身暗而無聲的輪廓兀自佇立。
那咚咚聲響穿過庭院,時秀猛然發覺那是敲門聲。
在深深的夜裡,在門口—--
有人正等待著自己開門,用強勁的力道敲響門扉,像是一道不容拒絕的要求。
時秀不需開燈便熟稔地走出宅子、經過院落,對著門外的人影複誦出每次聽聞客人拜訪必須說的提問:「請問⋯⋯來者何人?」
「我是來此拜訪的天皇軍人,九鬼經三郎——」
「我是陸生秋鯉。」
兩人說出時秀昨晚才聽過的姓名。
然而時秀不為所動。
不是這兩人,這兩個聲音他聞所未聞。
嘎拉一聲——大門自行打開了。兩個身材高大的陌生人進到宅院裡來。
眼前的兩人雖然穿著深色的軍服,披著繡有同樣紋章的披風。他仍確信他們素未謀面。
我未盡到保護宅邸的職責,時秀在心裡暗暗譴責自己,一想到這裡,他渾身冒出冷汗來。
其中一人彎下腰,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。
時秀頓時退後了幾步。
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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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下)
這兩個男人並不是昨晚抵達的人。時秀清楚記得。
眼前兩個人——穿著深色的軍服,一個是黑髮的、面色嚴峻的男子,另一人則是一頭顯眼的白髮,面帶微笑,然而眼神毫無笑意。
「他們⋯⋯他們到哪裡去了?」雙腿宛如遭到石化般沉重,「那兩個軍人⋯⋯都是好人呀,難道——你們⋯⋯」他渾身冒汗地說了這句話。
那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,微笑的男人隨即彎下身來,貼近他耳邊緩緩說了一句話。
好可怕呀,時秀頓時倒退數步。
鮮紅的幽靈和蒼白的鬼——他仍是不清楚為何自己這樣想——大步走過自己身邊,未再落下任何眼神,直直進入宅邸。
眼睛漸漸習慣黑暗時,時秀又聽見喀拉喀拉的聲音。
仔細一瞧其中一人不知何時站到了屋簷上。那人從袖口中伸出了鋒利的刀刃,切下一塊屋瓦。
時秀鼓起勇氣走回宅邸,那兩人已經從樓上下來,走回長廊,時秀見到其中一人雙手捧著那片屋瓦。
磚瓦上端坐一個小人,周身發出微微光芒,在暗處特別顯眼。
小人穿著破舊的羽織外褂,衣著整潔,赤腳上沾著土壤。
那兩人隻字未提就和他擦身而過,然而其中表情嚴肅的軍人伸出手來指了指客房的方向,接著兩人便離開宅院。
時秀趕緊跑回客房。原本的兩個人——真正的九鬼經三郎和陸生秋鯉——仍在被窩裡沉沉入睡,連衣服都沒換。
時秀慌忙地搖晃他們,陸生秋鯉首先醒了過來,再來九鬼經三郎也冷汗淋漓地嚇醒了。
「唉呀。」
「怎麼這麼暗啊?天黑了嗎?」
「是啊,天黑了。」時秀說。
「天吶⋯⋯我又遲到了,算了⋯⋯」經三郎抓住了時秀的手,「我說,趁著現在沒人,你趕快走吧,爺爺。」
時秀愣了愣神:「我不能走⋯⋯這裡⋯⋯發生了什麼事嗎?」
在他回應對方的話語後,忽然地一陣痠痛從身上各處傳來,他用力咳了一下,看見皺紋爬滿雙掌,一旁經三郎趕緊用寬大的手給他拍了拍背。
啊,沒有錯,的確應該是這個樣子。時秀心裡想。
在他進入這個家後,老爺看似無意地提了「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?」,不希望生活勤儉的老爺特地給自己準備什麼東西,他答了「希望老毛病可以好一點,不過那可能得回到年輕時候囉」這樣半開玩笑的回應。
沒錯,比起過往他工作過的達官大宅,現在的老爺並沒有那麼富裕,行事也相當低調,對他禮遇有加。
一日一日過去後,他發現自己身上、臉上的皺紋愈來愈少、皮膚變得光滑,筋骨也活絡許多,對此他並沒有加以詢問,只是暗暗抱著疑問,畢竟他認為自己只需謹守管事的責任,不能逾越身份。
正當他的疑問累積到了沸點,時秀卻在宅院外的小山裡遇到了霧子小姐。
要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,也許又要被趕出門——我不能走,霧子還需要我。時秀正打算再拒絕秋鯉和經三郎,那兩人卻已經起身。
「我們是來這裡幫助您的,管事先生。」秋鯉說道,「這間宅院裡被人下了咒語,只要在裡面生活的人,就會受到宅邸的操控。我跟大哥⋯⋯我跟九鬼少尉一走進房屋,就莫名頭暈目眩。」
「哼,本來還沒被拉走,大概是太陽出來了,棉被看起來又很好睡,不小心暈了一下。」經三郎嘿嘿一笑,「就被拉跑了⋯⋯」
或者是吃了我做的早飯。時秀心底一陣歉意。
時秀見那兩人熟稔地進了走廊,亮了燈、打開門。
接著在牆角、茶几內部、椅腳,各種不顯眼的角落找出了符咒、法器,打開茶罐倒出乾燥的茶葉,從茶葉裡挑出了某種植物的根。
「畢竟我們已經找了整整一天,啊,果然是這個。」經三郎聞聞那個東西,往後一歪。
「哇啊,大哥,你又跑出去啦!」秋鯉往空無一物的空中合攏手指,再往經三郎的沒有毛髮的後腦杓用力拍了幾下,經三郎立即清醒過來:「謝謝你呀,秋鯉⋯⋯真是一點都不能放鬆⋯⋯這可是重要的證物,得收好才可以。」
「軍官先生,我家老爺做了什麼事呢?他被下了什麼咒語嗎?」
退魔軍人凜起神情,在榻榻米上正坐下來。
「管事先生,經過我們整日的調查,您的雇主對自己的屋子下了咒語,我們不了解詳細的咒術,但是他們在我們到來之後,趁著我們無法行動時就匆匆離開,更正確的說——我們被抽取了靈魂⋯⋯」
「爺爺聽說過生魂嗎?」經三郎說道,「我們兩個人,身體還是活著的,魂魄卻跑了出來⋯⋯要是照到太陽就會消失,所以連宅院都不敢出去,眼睜睜地看著所有人走出去了,真是糟糕。」
「我被拋下了嗎?」時秀懂了。
「我們是來幫助您的,管事先生。」秋鯉再次說道,「您和他們不一樣——他們將您留下來,可能只是因為,這座宅院還需要一個附身的對象——」
「秋鯉!你說得太過了!」
「對不起,大哥。」
時秀心裡轟轟亂響,宛若正將傾頹之屋。我是作為什麼身份留下呢?是守護宅邸的管事?或者替罪的兇手?或者只是一個替他人承接詛咒的對象呢?無論如何,我再次被排除在外了。
經三郎和秋鯉仍在低聲討論:「這個家族真的是以詛咒維生的呀⋯⋯連我們都⋯⋯」
「是名字吧,秋鯉。雖然重要文件都被處理乾淨,但能夠動搖到我們這樣的陌生人,可能是從報上名字的時候開始⋯⋯」
對了,老爺叫什麼名字呢?老爺的家人們又叫什麼名字呢?時秀悲傷地發現自己一個都想不起來。不過,這都不重要了,他忽然很想見到霧子。他聽見兩個軍人在背後大喊,仍是頭也不回往山上跑去。他想見草叢中被風吹拂的髮絲,想起霧子用紅艷欲滴的唇瓣吐出「你還是個孩子呀,時秀」那張寬容的神情。
然而,他早就知道了—--
霧子也是想著她自己而已。住在宅院後山上,什麼都看進眼裡的霧子,也許只是為了不想要消失、不被退魔軍人斬草除根,所以並沒有告訴他真相吧。
這都沒有關係,我們一起離開吧,離開這片我們以為自己生根的土壤,無論如何要找到讓自己幸福的道路,僅管這副軀殼衰老不堪。時秀不停呼喊霧子,最終他的步伐在一座田地前停下。
田地長滿了某種鮮豔顏色的花朵,一路延伸到外頭的草叢,在夜色下伸展妖豔的枝葉,莫名熟悉。
「霧子呢?她——她到哪裡去了?你們⋯⋯你們把她怎麼了?」
儘管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心知肚明。
跟在後頭的經三郎和秋鯉只是搖頭:「這裡沒有別人住了。」
秋鯉蹲下來檢視花草,拿著茶罐仔細比較,又聞了幾下:「就是這個。這種花會讓人產生幻覺,在失去心智的時候,咒語趁隙奪取魂魄。不過,確實只是花而已,不是怪異。」
那麼,每日清晨笑著和他打招呼的女子只是他的幻想嗎?
霧子也是為了實現他的願望,從詛咒一部分變化出來的嗎?
「對不起啊,爺爺。」
「對不起,管事先生。」兩個軍人似乎是看見他的表情,垂下頭和他道歉。
時秀茫然著一張臉,說不出任何回答,他知道這不是對方的錯,但他的生活已經粉碎成灰。不管是虛假的或是真實的,都已經一無所有。時秀茫然地被那兩人攙扶著走回院落,經三郎跟秋鯉似乎想要努力說點什麼改變氣氛,開始一搭一唱:
「跟您說呀,爺爺,其實是神明大人打電話來報案的,因為是神明大人,我們小公務員不敢拖延,馬上就過來了——」
「窮神大人說被人好粗魯地扔進了宅院裡,一直在抱怨呢,因為沒錢雇下屬,所以是親自打來的喔,很窮但是很愛乾淨的窮神大人,一直唸著腳趾都髒了。」
「其實我們有件事沒告訴爺爺啦,那個,窮神大人怕爺爺去開窗戶,讓陽光照進來,去打了爺爺的頭,不要生氣啊⋯⋯」經三郎說著便偷摸時秀禿了一塊的後腦,「唉呀失禮了,這裡有塊瘀青。」
「不對啊,大哥!咱們不是約好日落前要把窮神大人接走嗎?」
「天啊!我忘記了!窮神大人待著的那片瓦在哪——?什麼!已經不見了⋯⋯難道被接走了嗎?」
「說起來⋯⋯說起來啊大哥,其實我離魂在宅邸裡迷路的時候,有看見明神長官從牆外瞪著我——嚇得我不敢再睡⋯⋯」
「什麼!爺爺!拜託您了!請問您有沒有見到我們別的同伴?他們有沒有說什麼?」經三郎緊張地搖晃時秀的肩膀。
時秀回過神來,看著兩個軍人大汗淋漓的面龐,想了一會:「他說——『你們等著瞧。』」
「可惡,果然很像是明神大尉會說的話呢。」
「要被罵了。」
「要被罵了,真不甘心呀,一生氣就肚子餓。」
這裡有兩個空蕩蕩的肚子,時秀終於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了,趁著兩個軍人收拾證物時他迅速地做好了菜,裝進雕花的重箱裡頭。
儘管時秀一再強調「這是已經用不到的東西」,經三郎和秋鯉仍然以公務員不能收禮,以及天色晚了必須加速趕回去等理由拒絕。兩人匆匆離去之後,時秀忍不住心裡的空蕩,終於拿起了那盛裝滿滿的雕花重箱走上街道。
他拐了幾個彎,來到熟悉的門口。
以前工作的時候大宅熱鬧非凡,卻在他離開之後因為官員派系內鬥,遭到清算,家產幾乎被沒收,留下的人也貧病交迫。大門連鎖都鏽蝕,身為管事,時秀皺起眉頭。
他跨入院子,正巧與一臉病色的年輕人四目相對,對方卻低下頭去。
「睦良小少爺。」
「時秀先生,當年家母已經將您趕出門去了。」年輕人說,「至今母親過世了,家裡也成了這樣子,您回來做什麼呢⋯⋯難道是來嘲笑我們遭到報應嗎?」
方才驚鴻一瞥,時秀在見到了年輕人的臉時已經篤定了心意,「不,我過得很好,只是想回來看看你們⋯⋯」
不,當年我並沒有被拋棄。時秀在心裡說道。當年這個家遭到清算、被詛咒前,是你的母親提早將我趕了出去,因此我沒有受到詛咒的影響。被蒙在鼓裡的我不斷揣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、說錯了哪句話,妄想著回到年輕的時候,避免重蹈覆徹——但最終,我仍是做著欺騙自己的夢,卻還是個好夢。
年輕人再度抬起了臉龐,鑲嵌在上的五官和霧子有些神似。
「小少爺長得這麼高了,跟您的母親長的真像。」
「時秀先生——我知道您前幾日有來看我們,您看起來比現在年輕更多,因此我一眼就認出來了;當時我偷偷跟著您離去,見到您過得順遂,我一生氣,忍不住就隨手撿了一塊瓦扔進那棟屋子裡⋯⋯」
「沒有關係,小少爺⋯⋯您在時秀眼中還是個孩子⋯⋯」時秀深吸一口氣道:「您有權利害怕,而且不需要對任何人感到抱歉。我會回來這裡⋯⋯」
「您回來做什麼?我們請不起您呀。」
「小少爺啊,我已經年紀大了,一無所有且來日無多,您不也這樣嗎?一無所有,所以才這麼害怕,孩子氣地朝人家家裡丟東西。」時秀答道,「就讓老頭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吧⋯⋯」
年輕人尷尬地說:「才沒有啦,現在可是文明的時代呀,您還可以活很久的。請您先進宅裡來吧。我們⋯⋯我們先來聊聊,這幾年的事。」
「那真正好,一起吃個晚餐吧。」
/
後話。
*年輕人被窮神憑依,一時生氣將瓦片扔進宅邸,無意間就將憑神留在了人家家裡。
*明神覺得他們嚇到人家因此用眼神示意春澄去解釋,春澄懂了但是懶得講那麼多所以說了「你們等著瞧」還是被當成妖怪,嚇到了老人家。
*經三郎和秋鯉回去後乖乖捧著瓦片被神明大人訓了「年輕人不可以遲到不可以爽約」。
寫在前面:本故事背景來源自妖夜官方異聞第二十夜。
被愛到愛人的故事。這回是秋鯉跟經三郎的任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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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兩人是退魔的軍人。
時秀聽見拉門一端傳來主人一家的竊竊私語。他推開了門,將早餐送進門內,今日的早飯是烤青花魚、和海帶、豆芽與蒟蒻絲一起炒過的羊棲菜,宛如棉被整齊鬆軟的玉子燒、幾碟醃漬小菜、柴魚豆腐,他把放了滿滿青蛤的味增湯端上桌,裡頭加了少許磨細的柚子皮。
那兩個人可能會發現我們的秘密。
時秀邊跪著給所有人捏飯糰,隔著一層薄薄的熱氣偷聽著談話,包進梅乾。
必須要把__封起來才行。
然後撒上香鬆跟七味粉。
主人注意到了時秀:「客人睡著了沒有?如果還沒有,去給他們送早餐,要和我們一樣的。」
「任何經驗足夠的管事都可以捧著剛煮好的飯捏好一個飯糰。」
時秀來到客房給兩個軍人端早餐時,那兩人難掩興奮的神情盯著他的手看,他忍不住開口。
「好像變魔術呀,秋鯉,你說對不對?雖然睡前吃早餐好像不是很好。」
「真是給你們添麻煩,已經借住了,還讓人這樣招待。不過⋯⋯哇,好像住在旅館一樣。」
時秀稍微大著膽子抬頭看著那兩個人,兩人正用打開高級重箱的眼神在湯裡撈蛤蠣。
一人身材瘦長高大、眼形狹長,沒有半絲鬚髮,乍看之下有些可怕。
另外一人擁有一雙水光大眼、圓臉,眉眼間還稍微有點孩子氣。
就像是青色的蛇跟魚的組合一樣。時秀不知從哪閃過了這樣的想法,在心裡責備自己的失禮,他又低下頭說道:「這都只是家常菜⋯⋯」
「不用這麼客氣。」像蛇一樣的男子說,「我們很少被留下來。」
然而,僅管見到兩人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,時秀卻想起從進門開始,主人一家人就避不見面,這兩人不可能毫無察覺——他靜靜等到餐盤一空,收拾好後躬身退了出去,關上拉門。
天色正亮,時秀將雜務進行到一個段落,放下捲起的袖子,趁著主人一家忙碌時推開後門,從長滿雜草的小路走上山去。
他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做,決定去把今日發生的事告訴告訴自己唯一的友人。
時秀推開草叢,朝薄霧裡呼喊霧子。
不一會他就見到那雙清澈的眼睛。
霧子從低矮的草叢裡探頭和他相望。
時秀蹲下身去,盡量讓兩方的視線相交——那是因為霧子說過,她想要看著說話者的眼睛。
「霧子小姐啊,請聽我說⋯⋯」時秀低聲娓娓道來。
宅裡在前日清晨發生了怪事,屋外傳來「咚」的一聲物體掉落的聲音,曙光照亮了黑泥般的腳印。
那腳印朝著門裡去,仔細查看那是混合濕潤黑土、石礫沾染的腳踩過的足跡。
無論時秀如何拼命刷洗,也去不掉愈發鮮明的污痕,那污痕就在日光的照射下靜靜地閃爍。
家主對此不置一詞,甚至沒有去向滿腹懷疑的時秀解釋過任何事情;在短短的宛如滯悶不動的空氣方過一日,穿著深色軍服的人在深夜敲響了大門。
「深夜打擾深感抱歉⋯⋯!我們有些急事想要詢問!」
時秀在床鋪上驚醒,然而他是被主人搖醒的,家主面色凝肅地交代了請那兩人入住,若是他們要查看任何東西,就給他們看。自時秀開門去迎接那兩人開始,家裡沒有任何成員露面。
「主人先生沒有問任何東西嗎?」霧子張開花瓣般嬌嫩的嘴唇提問。
「老爺只讓我問了他們的名字,還有他們穿著如何而已呀。」時秀回答,又想起了什麼,「老爺說那兩人可能是退魔軍人、祓妖人。霧子小姐曉得什麼是祓妖人嗎?」
「祓妖人呀,是走在人間與狹縫邊緣的的人呀。他們受命於天皇,將危害人類的怪異當作『惡』一般從人間削去,再深深地拋回狹縫裡面去。」霧子說道:「時秀呀⋯⋯你快逃吧,他們是堅守規定、冷血無情的執法者哦⋯⋯他們很可能查出對主人先生不利的事,你會被波及的呀。」
「霧子小姐,我想要說的就是這件事——我⋯⋯在那兩人的早餐裡放入了讓人昏睡的藥物,他們在我面前將飯菜吃得一點不剩⋯⋯霧子啊,在我流落街頭無處可去,是老爺敞開門接納我⋯⋯」
「霧子曉得。」
「我啊⋯⋯前幾日重回了以前工作過的宅邸,他們已經變得貧困潦倒、病重落魄,在當時他們將我掃地出門時,可比現在的老爺享有更多的權力與財富,聽說是因為政治鬥爭才淪落如此,我作為過往的家僕不敢說任何話——但是,我不希望現在的老爺和他的家人經歷那樣的痛苦,他是個善心人⋯⋯霧子小姐——我做的事情⋯⋯只是想替老爺爭取一些時間⋯⋯」
「時秀呀,順從心意,不需要對任何人感到抱歉——」霧子柔軟的嗓音充滿強硬的力道,「霧子知道任何事情,霧子曉得你害怕再失去歸依之所,你⋯⋯還是個孩子呀,你有權利害怕⋯⋯如果心有愧疚的話,就去把窗戶打開,去將那兩個祓妖人喚起來,讓所有的一切攤在太陽下吧⋯⋯在那之前⋯⋯時秀⋯⋯」
「我知道,我知道,這就給霧子小姐送水。」時秀抬起前臂,將呈水的碗送到霧子的嘴邊,女人咕嚕嚕地喝水,仰起了皎潔的下巴。
時秀望著淌下的水珠出神。
然後他謹慎地收回碗,道別後將碗放入懷中走下山去。
「時秀——」
他回頭張望。霧子探出蒼白的臉,草叢中髮絲隨風一搖一擺。
「時秀呀,無論如何,要選擇讓自己幸福的道路呀⋯⋯」
不知為何,霧子的臉在日光的照耀下加倍地閃閃發光,彷彿要融化在太陽裡了。時秀這麼想的時候就見到霧子把臉縮回陰影裡頭。他走回宅院裡,正準備去探看客房的兩人,卻發現那兩人穿著深色軍服從眼前跑過,拉開門走進別的房間。
「啊!」他震驚地大叫一聲。怎麼可能呢?普通人怎麼能夠絲毫不受影響?時秀聽見隔壁間裡傳來翻動箱櫃的聲音。他跳起身來跑上走廊,想要呼喚主人或任何一人,然而,並沒有任何人給他回應。
時秀頓時明白,在這偌大的宅院內除了自己之外,所有人都已經離開;只剩下那兩個祓妖人的腳步聲穿梭在各個房內,窸窸窣窣、碰咚碰咚—--
他頹然坐倒在地板上,怔怔看著空曠的走廊,看著那道自己怎樣也刷不乾淨的腳印。
彷彿世上又只剩他一人。
不曉得過了多久,當時秀「噹——」地被鐘擺的聲音驚醒回神,天色已經暗了下去。
怎麼這麼快?四周陷入無聲的陰暗,熟悉的紙糊拉門與柱子都成為朦朧輪廓。
只有——只有那道怪異非常的足跡,在幾無光亮的走道上,宛如墨水反射般熠熠生輝。
咚咚咚、咚咚咚。
時秀一開始以為這是步伐走動聲。然而宅院內安靜地不可思議,連自己急促的呼吸都一清二楚,周身暗而無聲的輪廓兀自佇立。
那咚咚聲響穿過庭院,時秀猛然發覺那是敲門聲。
在深深的夜裡,在門口—--
有人正等待著自己開門,用強勁的力道敲響門扉,像是一道不容拒絕的要求。
時秀不需開燈便熟稔地走出宅子、經過院落,對著門外的人影複誦出每次聽聞客人拜訪必須說的提問:「請問⋯⋯來者何人?」
「我是來此拜訪的天皇軍人,九鬼經三郎——」
「我是陸生秋鯉。」
兩人說出時秀昨晚才聽過的姓名。
然而時秀不為所動。
不是這兩人,這兩個聲音他聞所未聞。
嘎拉一聲——大門自行打開了。兩個身材高大的陌生人進到宅院裡來。
眼前的兩人雖然穿著深色的軍服,披著繡有同樣紋章的披風。他仍確信他們素未謀面。
我未盡到保護宅邸的職責,時秀在心裡暗暗譴責自己,一想到這裡,他渾身冒出冷汗來。
其中一人彎下腰,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。
時秀頓時退後了幾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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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個男人並不是昨晚抵達的人。時秀清楚記得。
眼前兩個人——穿著深色的軍服,一個是黑髮的、面色嚴峻的男子,另一人則是一頭顯眼的白髮,面帶微笑,然而眼神毫無笑意。
「他們⋯⋯他們到哪裡去了?」雙腿宛如遭到石化般沉重,「那兩個軍人⋯⋯都是好人呀,難道——你們⋯⋯」他渾身冒汗地說了這句話。
那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,微笑的男人隨即彎下身來,貼近他耳邊緩緩說了一句話。
好可怕呀,時秀頓時倒退數步。
鮮紅的幽靈和蒼白的鬼——他仍是不清楚為何自己這樣想——大步走過自己身邊,未再落下任何眼神,直直進入宅邸。
眼睛漸漸習慣黑暗時,時秀又聽見喀拉喀拉的聲音。
仔細一瞧其中一人不知何時站到了屋簷上。那人從袖口中伸出了鋒利的刀刃,切下一塊屋瓦。
時秀鼓起勇氣走回宅邸,那兩人已經從樓上下來,走回長廊,時秀見到其中一人雙手捧著那片屋瓦。
磚瓦上端坐一個小人,周身發出微微光芒,在暗處特別顯眼。
小人穿著破舊的羽織外褂,衣著整潔,赤腳上沾著土壤。
那兩人隻字未提就和他擦身而過,然而其中表情嚴肅的軍人伸出手來指了指客房的方向,接著兩人便離開宅院。
時秀趕緊跑回客房。原本的兩個人——真正的九鬼經三郎和陸生秋鯉——仍在被窩裡沉沉入睡,連衣服都沒換。
時秀慌忙地搖晃他們,陸生秋鯉首先醒了過來,再來九鬼經三郎也冷汗淋漓地嚇醒了。
「唉呀。」
「怎麼這麼暗啊?天黑了嗎?」
「是啊,天黑了。」時秀說。
「天吶⋯⋯我又遲到了,算了⋯⋯」經三郎抓住了時秀的手,「我說,趁著現在沒人,你趕快走吧,爺爺。」
時秀愣了愣神:「我不能走⋯⋯這裡⋯⋯發生了什麼事嗎?」
在他回應對方的話語後,忽然地一陣痠痛從身上各處傳來,他用力咳了一下,看見皺紋爬滿雙掌,一旁經三郎趕緊用寬大的手給他拍了拍背。
啊,沒有錯,的確應該是這個樣子。時秀心裡想。
在他進入這個家後,老爺看似無意地提了「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?」,不希望生活勤儉的老爺特地給自己準備什麼東西,他答了「希望老毛病可以好一點,不過那可能得回到年輕時候囉」這樣半開玩笑的回應。
沒錯,比起過往他工作過的達官大宅,現在的老爺並沒有那麼富裕,行事也相當低調,對他禮遇有加。
一日一日過去後,他發現自己身上、臉上的皺紋愈來愈少、皮膚變得光滑,筋骨也活絡許多,對此他並沒有加以詢問,只是暗暗抱著疑問,畢竟他認為自己只需謹守管事的責任,不能逾越身份。
正當他的疑問累積到了沸點,時秀卻在宅院外的小山裡遇到了霧子小姐。
要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,也許又要被趕出門——我不能走,霧子還需要我。時秀正打算再拒絕秋鯉和經三郎,那兩人卻已經起身。
「我們是來這裡幫助您的,管事先生。」秋鯉說道,「這間宅院裡被人下了咒語,只要在裡面生活的人,就會受到宅邸的操控。我跟大哥⋯⋯我跟九鬼少尉一走進房屋,就莫名頭暈目眩。」
「哼,本來還沒被拉走,大概是太陽出來了,棉被看起來又很好睡,不小心暈了一下。」經三郎嘿嘿一笑,「就被拉跑了⋯⋯」
或者是吃了我做的早飯。時秀心底一陣歉意。
時秀見那兩人熟稔地進了走廊,亮了燈、打開門。
接著在牆角、茶几內部、椅腳,各種不顯眼的角落找出了符咒、法器,打開茶罐倒出乾燥的茶葉,從茶葉裡挑出了某種植物的根。
「畢竟我們已經找了整整一天,啊,果然是這個。」經三郎聞聞那個東西,往後一歪。
「哇啊,大哥,你又跑出去啦!」秋鯉往空無一物的空中合攏手指,再往經三郎的沒有毛髮的後腦杓用力拍了幾下,經三郎立即清醒過來:「謝謝你呀,秋鯉⋯⋯真是一點都不能放鬆⋯⋯這可是重要的證物,得收好才可以。」
「軍官先生,我家老爺做了什麼事呢?他被下了什麼咒語嗎?」
退魔軍人凜起神情,在榻榻米上正坐下來。
「管事先生,經過我們整日的調查,您的雇主對自己的屋子下了咒語,我們不了解詳細的咒術,但是他們在我們到來之後,趁著我們無法行動時就匆匆離開,更正確的說——我們被抽取了靈魂⋯⋯」
「爺爺聽說過生魂嗎?」經三郎說道,「我們兩個人,身體還是活著的,魂魄卻跑了出來⋯⋯要是照到太陽就會消失,所以連宅院都不敢出去,眼睜睜地看著所有人走出去了,真是糟糕。」
「我被拋下了嗎?」時秀懂了。
「我們是來幫助您的,管事先生。」秋鯉再次說道,「您和他們不一樣——他們將您留下來,可能只是因為,這座宅院還需要一個附身的對象——」
「秋鯉!你說得太過了!」
「對不起,大哥。」
時秀心裡轟轟亂響,宛若正將傾頹之屋。我是作為什麼身份留下呢?是守護宅邸的管事?或者替罪的兇手?或者只是一個替他人承接詛咒的對象呢?無論如何,我再次被排除在外了。
經三郎和秋鯉仍在低聲討論:「這個家族真的是以詛咒維生的呀⋯⋯連我們都⋯⋯」
「是名字吧,秋鯉。雖然重要文件都被處理乾淨,但能夠動搖到我們這樣的陌生人,可能是從報上名字的時候開始⋯⋯」
對了,老爺叫什麼名字呢?老爺的家人們又叫什麼名字呢?時秀悲傷地發現自己一個都想不起來。不過,這都不重要了,他忽然很想見到霧子。他聽見兩個軍人在背後大喊,仍是頭也不回往山上跑去。他想見草叢中被風吹拂的髮絲,想起霧子用紅艷欲滴的唇瓣吐出「你還是個孩子呀,時秀」那張寬容的神情。
然而,他早就知道了—--
霧子也是想著她自己而已。住在宅院後山上,什麼都看進眼裡的霧子,也許只是為了不想要消失、不被退魔軍人斬草除根,所以並沒有告訴他真相吧。
這都沒有關係,我們一起離開吧,離開這片我們以為自己生根的土壤,無論如何要找到讓自己幸福的道路,僅管這副軀殼衰老不堪。時秀不停呼喊霧子,最終他的步伐在一座田地前停下。
田地長滿了某種鮮豔顏色的花朵,一路延伸到外頭的草叢,在夜色下伸展妖豔的枝葉,莫名熟悉。
「霧子呢?她——她到哪裡去了?你們⋯⋯你們把她怎麼了?」
儘管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心知肚明。
跟在後頭的經三郎和秋鯉只是搖頭:「這裡沒有別人住了。」
秋鯉蹲下來檢視花草,拿著茶罐仔細比較,又聞了幾下:「就是這個。這種花會讓人產生幻覺,在失去心智的時候,咒語趁隙奪取魂魄。不過,確實只是花而已,不是怪異。」
那麼,每日清晨笑著和他打招呼的女子只是他的幻想嗎?
霧子也是為了實現他的願望,從詛咒一部分變化出來的嗎?
「對不起啊,爺爺。」
「對不起,管事先生。」兩個軍人似乎是看見他的表情,垂下頭和他道歉。
時秀茫然著一張臉,說不出任何回答,他知道這不是對方的錯,但他的生活已經粉碎成灰。不管是虛假的或是真實的,都已經一無所有。時秀茫然地被那兩人攙扶著走回院落,經三郎跟秋鯉似乎想要努力說點什麼改變氣氛,開始一搭一唱:
「跟您說呀,爺爺,其實是神明大人打電話來報案的,因為是神明大人,我們小公務員不敢拖延,馬上就過來了——」
「窮神大人說被人好粗魯地扔進了宅院裡,一直在抱怨呢,因為沒錢雇下屬,所以是親自打來的喔,很窮但是很愛乾淨的窮神大人,一直唸著腳趾都髒了。」
「其實我們有件事沒告訴爺爺啦,那個,窮神大人怕爺爺去開窗戶,讓陽光照進來,去打了爺爺的頭,不要生氣啊⋯⋯」經三郎說著便偷摸時秀禿了一塊的後腦,「唉呀失禮了,這裡有塊瘀青。」
「不對啊,大哥!咱們不是約好日落前要把窮神大人接走嗎?」
「天啊!我忘記了!窮神大人待著的那片瓦在哪——?什麼!已經不見了⋯⋯難道被接走了嗎?」
「說起來⋯⋯說起來啊大哥,其實我離魂在宅邸裡迷路的時候,有看見明神長官從牆外瞪著我——嚇得我不敢再睡⋯⋯」
「什麼!爺爺!拜託您了!請問您有沒有見到我們別的同伴?他們有沒有說什麼?」經三郎緊張地搖晃時秀的肩膀。
時秀回過神來,看著兩個軍人大汗淋漓的面龐,想了一會:「他說——『你們等著瞧。』」
「可惡,果然很像是明神大尉會說的話呢。」
「要被罵了。」
「要被罵了,真不甘心呀,一生氣就肚子餓。」
這裡有兩個空蕩蕩的肚子,時秀終於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了,趁著兩個軍人收拾證物時他迅速地做好了菜,裝進雕花的重箱裡頭。
儘管時秀一再強調「這是已經用不到的東西」,經三郎和秋鯉仍然以公務員不能收禮,以及天色晚了必須加速趕回去等理由拒絕。兩人匆匆離去之後,時秀忍不住心裡的空蕩,終於拿起了那盛裝滿滿的雕花重箱走上街道。
他拐了幾個彎,來到熟悉的門口。
以前工作的時候大宅熱鬧非凡,卻在他離開之後因為官員派系內鬥,遭到清算,家產幾乎被沒收,留下的人也貧病交迫。大門連鎖都鏽蝕,身為管事,時秀皺起眉頭。
他跨入院子,正巧與一臉病色的年輕人四目相對,對方卻低下頭去。
「睦良小少爺。」
「時秀先生,當年家母已經將您趕出門去了。」年輕人說,「至今母親過世了,家裡也成了這樣子,您回來做什麼呢⋯⋯難道是來嘲笑我們遭到報應嗎?」
方才驚鴻一瞥,時秀在見到了年輕人的臉時已經篤定了心意,「不,我過得很好,只是想回來看看你們⋯⋯」
不,當年我並沒有被拋棄。時秀在心裡說道。當年這個家遭到清算、被詛咒前,是你的母親提早將我趕了出去,因此我沒有受到詛咒的影響。被蒙在鼓裡的我不斷揣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、說錯了哪句話,妄想著回到年輕的時候,避免重蹈覆徹——但最終,我仍是做著欺騙自己的夢,卻還是個好夢。
年輕人再度抬起了臉龐,鑲嵌在上的五官和霧子有些神似。
「小少爺長得這麼高了,跟您的母親長的真像。」
「時秀先生——我知道您前幾日有來看我們,您看起來比現在年輕更多,因此我一眼就認出來了;當時我偷偷跟著您離去,見到您過得順遂,我一生氣,忍不住就隨手撿了一塊瓦扔進那棟屋子裡⋯⋯」
「沒有關係,小少爺⋯⋯您在時秀眼中還是個孩子⋯⋯」時秀深吸一口氣道:「您有權利害怕,而且不需要對任何人感到抱歉。我會回來這裡⋯⋯」
「您回來做什麼?我們請不起您呀。」
「小少爺啊,我已經年紀大了,一無所有且來日無多,您不也這樣嗎?一無所有,所以才這麼害怕,孩子氣地朝人家家裡丟東西。」時秀答道,「就讓老頭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吧⋯⋯」
年輕人尷尬地說:「才沒有啦,現在可是文明的時代呀,您還可以活很久的。請您先進宅裡來吧。我們⋯⋯我們先來聊聊,這幾年的事。」
「那真正好,一起吃個晚餐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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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話。
*年輕人被窮神憑依,一時生氣將瓦片扔進宅邸,無意間就將憑神留在了人家家裡。
*明神覺得他們嚇到人家因此用眼神示意春澄去解釋,春澄懂了但是懶得講那麼多所以說了「你們等著瞧」還是被當成妖怪,嚇到了老人家。
*經三郎和秋鯉回去後乖乖捧著瓦片被神明大人訓了「年輕人不可以遲到不可以爽約」。